说到这里,胡王氏竟呜咽哽塞,说不下去。周炳不明白什么缘由,只顾安慰她道:“胡大妈,伤心什么呢?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?我当了这个先生,心里可实在是不乐意呢!我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要出人头地,我只想着怎样才能叫大家一道来享福!当这教员,在我还是逼不得已的呢。可是说到你们,别说我永远不会忘记,倒恰恰湘反,是时时刻刻地想念着,日日夜夜地惦记着的呢!倘若不是想念着大家,惦记着大家,我作兴一辈子留在上海,穿了洋服,坐了洋车,住了洋房,吃了洋饭,当了洋奴,光光滑滑的,肥肥胖胖的,漂漂亮亮的,永远不回到这广东地面,永远不把自己当做中国人了!饭都凉了,快吃吧。吃了,慢慢细谈。”周炳说完了,就坐在胡家兄弟共睡的木板床上,瞧着他们一家人吃饭。趁这空档,他悄悄地四面张望了一下,只见这里一堆破布,那里一堆断绳,农具不是缺了口的,就是脱了棒的,桌、椅、板凳,不是穿了洞的,就是折了腿的,竟没有一样光鲜完好的东西。不禁暗暗地替他们担心。他想,要是去年的革命成了功,土地收归国有,他们的地租就可以免掉,他们的光景也不会败坏到这般田地。胡王氏先吃完了,看见周炳坐着发呆,就说:“阿炳,你仔细看一看,这里连一件像样子的东西都没有了。大家活着,都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呢!”周炳说,“你们五个人,就是五个干活的人手,怎么还遮盖不过来?”这句话挑起了她的忧愁,她就像编年史家一样,从周炳离开震南村那年起,一年复一年地排着班儿,向周炳诉起苦来。……周炳一面无限同情地听着,一面就深深地思索起来,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脱离这困苦的境地。他在胡王氏偶然歇口气的一瞬间,举头四望,只见屋顶墙壁,全是一片黑色。他隐约看得出来,屋梁上桂着许多东西,墙壁上也满满地挂着东西,只是年年月月地叫柴烟熏着,竟变得遍体黢黑,不能辨认。他想起在上海金鑫里三号聚会的那些精神抖擞的女慈善家们,又不到这胡家来亲自见见世面,真令人哑然失笑。后来胡王氏讲得多了,胡源就打断她道:“够了。又不是什么得意的东西,你尽倒翻那本陈年烂账干么?洗碗去吧!”胡柳、胡树、胡松也纷纷开言,要周炳讲一讲这八年的经历,于是周炳也像编年史家一样,从自己离开震南村那年起,一年复一年地排着班儿,把所有的遭遇都一件不漏地,毫无隐瞒也毫无修饰地告诉了这些知心朋友。大家都坐在矮凳子上,仰起脸,张大着嘴巴,听得入了迷。胡松年纪小,顶爱插嘴问这、问那,大家就一次又一次地制止他。胡树不停地拿手搓着自己的耳朵。胡柳时常忍不住发出低声的叫唤。胡源一根生切烟接着一根生切烟地抽着。胡王氏开头还一面洗碗,一面听,后来就索性撂开碗盏,把两手笼在又破又硬的槔袄袖子里,一心一意地听起来。听到周炳离开剪刀铺子,重新上了学堂,大家就替他高兴;听到区桃在沙基惨案当中英勇殉国,大家就嗟叹惋惜,肃然起敬;听到李民魁、张子豪、陈文雄、何守仁这些人违反盟誓,破坏罢工,出卖朋友,背叛革命,大家就嘴里呸,鼻里嗤,摇头顿脚,咒骂不停;听到国民党实行反革命政变,投降帝国主义,大批屠杀工人、农民和革命青年,大家就咬牙切齿,义愤填膺;听到广州起义成功,夺取了政权,宣布了政纲,成立了广东工农民主政府,大家就昂扬振奋,痛快淋漓;听到广州起义失败,许多英雄烈士轰轰烈烈地拼头颅,洒热血,最后是死的死,逃的逃,分离失散,大家就低头掩面,悲痛万分。那胡柳一时感情难忍,竟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。后来听到周炳在上海碰到麦荣大叔,又遭到敌人的迫害,竟是可望不可及,可见不可亲,胡柳替周炳着急,又咦咦地哭了起来,一直到听到周炳在上海北四川路余庆坊干了一桩痛快的事儿,惩罚了那个包打听,救走了金端同志,这才转悲为喜,带着眼泪笑起来了。周炳讲完了,大家还在凝神深思,胡源忽然沙着嗓子开言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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